(1/3)吴道子 《八十七神仙卷》(局部) 徐悲鸿纪念馆藏





看见禹州境内的山,我放下心来。
“画圣”故里位于伏牛山区与豫东平原的过渡地带,小山在视线里平缓地起伏,草木葱茏,透着平实与质朴。
我心中的“画圣”吴道子就应该出生在这样的地方。想想,“世之奇伟诡怪,非常之观”,不是往往在那些险峻偏远而少有人至的地方吗?——虽然吴道子故里所在的河南省许昌市禹州市鸿畅镇山底吴村,还算不上荒僻。
生长于山间的少年岁月,让他得以亲近自然的神奇造化。那些山野间的奇异物事,潜移默化地滋养着他独特的想象力。而并不封闭的地理环境,又使他不致困守一隅。当大唐东都洛阳的新风吹来,这座国际化大都市的开放气息深深浸润着他的艺术灵魂——丝路商队带来的异域珍奇,文人雅集碰撞的思想火花,寺院壁画展现的多元美学,都在不断拓展着他的艺术视野。
午后,山底吴村沐浴在暖暖的阳光下。池塘、陡坡、一带水湾、村边树林子、逶迤远去的行道树、夯土墙一样的土台上林立着的泡桐……这一切都在本地文艺工作者整理的吴道子传说故事中得到呈现,构成他早年家乡生活的一部分。
我穿村而出,爬上高坡,远远地看见前方山上一片柏林和一座照壁似的建筑,想必那就是吴道子的陵园了。
迎面碰见一位大娘,我问:“吴道子陵园就是从这条路走吧?”看到外人,她并不多么惊异,显然见过一些像我这样的外来游客。她笑说:“一直沿着路走,小路转,你也转,就到了。”话中还略带一丝幽默呢。
我谢过大娘,继续往前走。小路两边是密匝匝的树林,柏树一路伴着行人往前。大概走了有20分钟,穿过一条小路就抵达了山下。
此时,一尊吴道子的塑像矗立在高台上。只见他一手拂袖一手托笔,目视前方,仿佛喷薄的画意亟待挥洒,情态颇为生动。“画圣”二字是当代国画大家刘文西所书。塑像后是逶迤向上的台阶,看不清有多少阶。我没有犹豫,拾级而上。
前面早有一对老夫妇在攀登,腿脚很好。我走走看看,渐渐看清右边的山上是一片太阳能电池板,近处则是茂密疯长的茅草,非常入画。台阶很多,我爬一阵就要站着歇息一会儿。这漫长的朝圣路上,每一阶都印着后生虔诚的汗渍。
终于到了陵园。陵园前砌了一个长方形的平台,台上山风晓畅。牌楼上书“落叶归根”四个字,两边是“丹青留后世,画史著千秋”一联,中间是“画圣吴道子生平事迹”文字。可惜的是,“万世师表”碑和平台边的汉白玉栏杆坍塌了,倒在地上。
据说牌楼后的吴道子墓系前些年从四川吴道子墓迁出的,这也印证了安史之乱发生后,吴道子随唐玄宗避乱蜀地的说法。他去世当年已经是安史之乱的第4年了。吴道子应该是享年79岁,在当时实属高寿。可惜,度过开元盛世后,这位大画家的消息史载不多,他的后半生似乎沉寂不少。希望以后能在书中发现更多他后半生的生活信息。
从吴道子陵墓背后的山顶下来,我缓步行走在茂密的柏树林间,猛听见一阵咔咔声响!下来一看,原来是山下放羊的大娘在折树枝给羊吃。“羊喜欢吃构树吗?”我问。“是啊!”她含笑说。
这群羊之前一直在山腰啃着茅草,这会儿竟呼隆隆地都挤进牌楼侧门了,一只只欢快地在吴道子墓侧啃食枝叶。一股凉意从我心中冒出——不该是这种情形。可我能斥责这个淳朴的老农吗?我有什么资格呢?
可是,我又不能不为这一现状叹息。为什么吴道子陵园台地上的汉白玉栏杆、“万世师表”碑坍塌了呢?这本应是家乡河南的一块文化宝地啊。
吴道子纪念馆就在村里。下午4点多,我匆匆下山。等我站到吴道子纪念馆门前,已经5点出头,大门紧闭着。旁边有“画圣吴道子纪念馆”“吴道子国画院”“吴道子艺术研究会”3块牌子,分别为雕塑家刘开渠、历史学家于安澜、书法家舒同所书。
我这次还能有幸参观吗?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拨打了台阶上歪歪扭扭的电话。接通后说明来意,对方让我等一会儿。过了大概一刻钟,一个走路有点跛、个子不高的青年男子过来,上下打量了我一阵,开了门。
先从正殿开始,他一间间打开屋子让我看,并不催促。正殿基座上两块窄窄的浮雕画引起了我的注意,浮雕上是“峰山牧牛”和“九龙山画虎”,显然都是刻画吴道子少时的故事,落款为“民间艺人薛明智敬塑”。我想,没有比这样一号人物为吴道子塑像更合适的了,毕竟,吴道子的传派深深影响了民间画工。
殿内有一通《重修画圣祠记》,说画圣祠最初为唐末所创,历代有修葺,这使我略感安慰。
碑林中还有一通图文结合碑,据说是吴道子在许昌市春秋楼所画的《关公辞曹图》,这块碑上的画像就是从许昌市春秋楼拓回的,然后由密县(今新密市)几位艺人镌在碑上。此处画关公骑马立在桥上,青龙偃月刀斜挑一件衣物,原来这里有个故事:关羽在曹操处听闻刘备所在,立马挂印封金,要寻刘备而去。曹操急忙令张辽等收拾银两与袍服,还想努力留下关羽。而关羽担心有诈,不让对方靠近,以偃月刀挑之,然后诀别而去。
此外,还有一碑为《画圣吴道子一千三百周年纪念碑序》。其他的,碑林中并无太多名人名碑。百代画圣千年后,竟少有与大画家的知音对话,我不禁为此感到一丝寂寞。
让我简要说说吴道子纪念馆里面的事物吧。墙上几件《送子天王图》之类的复制品,进门左手殿里有座鼎(说是过年会被勾机带到吴道子陵园上香),正殿左壁外墙根放3个根雕,一二十块碑组成的碑林,进门右手边大殿正墙以连环画形式画着吴道子生平故事,此外几乎别无长物。也因此,光线不好的殿里给人空空荡荡的感觉。而且,地面也很脏。
纪念馆内虽有卫生间,但不能用。问管理员何故,他说是“小孩儿捣蛋”,之前有村里小孩儿翻墙进来,破坏了日常管理,索性停水停卫。
那么什么时候开呢?每年过年时,在一拨儿书画家来之前,提前把一切弄好。虽然可以理解,但我还是为画圣吴道子感到一丝寂寞与无奈。
略带失望地走出纪念馆,我想,吴道子出身贫苦,很小就没有了父母,他是真正生活在社会底层的。等到他名满天下,所交往的尽是达官贵人,甚至玄宗皇帝要“封其臂”(一方面是“垄断”他,另一方面也可看作变相的保护,让他少一些推不掉的工作量)。到这时,他的画在全社会所有阶层中都备受尊崇,僧俗两道、三教九流都叹服他的技艺。如日中天的他堪称大唐“顶流”,何其荣耀!
唐以后,他更是被民间画工奉为祖师爷,影响极大。到北宋,连“文人画论”的提出者之一、大文学家苏东坡都称赞他“画至于吴道子……天下能事毕矣”……
可是,颇为吊诡的是,这位恰恰起自民间又归于民间的“百代画圣”,今日在乡间又这么寥落!
(作者系中国美术出版总社责任校对)